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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篇十九。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,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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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十九。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,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(藿香佩蘭)

瘟疫已經蔓延開了。

城門外,是數不盡的災民。這些災民中,有許多已經染病,不僅得不到醫治,連粥也喝不上一口。難民營裏到處是屍體、蒼蠅,穢氣沖天。活著的人也都目光呆滯,了無生機,根本與死人無異。

城門口有士兵把守。這些士兵皆以白布掩面,手持□□,不許難民進城。他們雖表情冷峻,心中也恐懼不安,生怕下一個染病的就是自己。即便如此,城裏也不斷有人倒下。一旦發病,就會被強行送到城外。更有甚者,會給發瘋的百姓直接燒死。城裏其實也不比城外好多少,只是多了一分微薄的希望罷了。

城墻上,一個布衣草履的青年男子和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一起,朝城外望著。

“我昨天醫治的那兩個人,病情已有了起色。”布衣說。

“你還沒有把握治好他們。”白衣道。

“是。但是我已經等不及了,那些人也等不了了。”

“你必須再等一天,我現在就去準備糧食和藥草。你只去一個人,什麽都幹不了的。明天一早我陪你出城。”

“但你不是……”

“我確實不能用仙術救他們,不過我可以幫你做些雜事。不用擔心,我是仙人,不會染病。更不用愧疚,銀子是皇帝的。”

“……好。我替病人謝謝你。”

白衣公子忽然嘆了口氣。

“藿香,你明白你可能付出的代價嗎?”

布衣微笑道:“我如果救不了他們,何來顏面以仙草之身回歸蓬萊?”

藿香是一名走方醫。

所謂走方醫,四處雲游,賣藝施治者也。手所持器以鐵為之,形如環盂,虛其中,置鐵丸,周轉搖之,名曰虎刺。手所持藥囊曰無且囊,針曰鈹針。有小袋曰羅星袋。有小尺曰分脈尺。有藥點之鏡曰語魅。有馬口鐵小筒,用以取牙,曰折脆。

走醫有三字訣:一曰賤,藥物不取貴也;二曰驗,以下咽即能去病也;三曰便,山林僻邑倉卒即有。能守三字之要者,便是此中之傑出者矣(註1)。

藿香是其之一。

正所謂毒蛇出沒之處,七步必有解藥。一地有一地的水土,此地百姓所患之病,附近山上也有對癥之藥,故他時常上山采藥。

散仙第一次遇見他時,他正背著滿滿一簍藥草下山。那竹簍裏還有幾株藿香。散仙覺得好笑,便說:“煮豆燃豆萁,你竹簍裏藿香在哭呢。”

藿香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是仙草,卻認認真真地作揖道:“公子高見。殺生求生,去生更遠。吾受教了。”

散仙一楞,倒是不好意思再笑。遂交代了身份,與他結伴而行。

正所謂,不為良相,則為良醫。藿香雖是地位低下的走方醫,卻實在擔得起良醫之名。他用藥輕盈,每味藥往往只用到一錢二錢,卻能如桴應鼓,藥到病除。他每到一處,名氣很快就傳開。經常有藥房來請他坐診,他有時答應,藥房外便排起長隊。但是無論藥房出多少聘金,只要此處的疑難雜癥都給解決了,藿香便收拾行裝,前往下一個地方。

天下之大,一生也走不完。天下的病人,一生也治不完。藿香只想盡可能地走更多路,救更多人。

瘟疫爆發的消息剛一傳出,藿香就開始往疫區趕。沒想到縣令下令封城,不許任何人進出。

人各有命,散仙不得隨意幹涉。藿香有身為醫者的自尊,也不求他,只拼命鉆研醫書,試圖尋求診治之法。然而城裏病人太少,甚至不等他的方子起效,病人就給強行推出城去。藿香遂向散仙提出,要出城救人。

今年,藿香三十四歲,他起碼還能活上四十年。能救多少人?散仙算不過來。

然而,三十四歲的藿香,就這麽帶著一車糧食,一車藥草,走向了難民營。散仙與他出城的那天早上,許多人站在城墻上看。那些百姓看的是藿香,他們在為他感到惋惜和不舍。在他們眼裏,出城就是送死。這個年輕人是個好大夫,可他為什麽這麽想不開?

藿香沒有回頭。他只是用白布蓋住口唇,然後就開始為難民看病。

這是一種非常駭人的瘟疫。患者往往渾身潰爛,七竅流血,在極度痛苦中死去。藿香俯下身去,為每一位病人診脈,湊到那些幹裂的唇邊聽他們的哭訴。有時膿液黑血沾了一身,甚至滲透了衣裳,藿香不得不燒去外衣,換過衣裳再來。

面前的病人再臟再臭,藿香從不皺一下眉頭。

有時病人在他懷裏咽氣,他只能閉一閉眼,輕輕將死者放下,轉身去醫治下一位病人。

藿香今年三十四歲,尚未婚娶。散仙曾問他為何行醫,藿香道,童年時鄉裏傷寒肆虐,親人十者死其九。他活了下來,就學了醫(註2)。

散仙明白那種心情。

藿香治病時,散仙就在不遠處煮藥施粥。

皇帝早就派了賑災糧款,但是縣令只顧屯糧,不肯拿出來給城外的病人。幸好散仙出宮時皇帝曾給他一塊金牌,他便逼縣令賣些糧食給他。皇帝並不知道散仙身在疫區,散仙傳信回去只說正和藿香四處游歷,要皇帝時常關心瘟疫。

這裏的一切都如此令人絕望,散仙想起了幾百年前那場饑荒。決明說得對,留在皇宮裏終日享樂,看不見這些疾苦,就忘了自己的使命,忘記還有人無助地等待著救援。

但是……

幾百年前,他是個孩子,無能為力的看著周圍的人餓死。幾百年後,他是仙人,看著勾魂使者到來,依舊無能為力。

黑白無常看到散仙,毫不在意,趾高氣昂地招呼小鬼去拿鬼魂。散仙朝兩位無常瞟了一眼,繼續施粥。凡人看不到鬼差,他不便隨意說話。待施粥畢了,這才隱去形體,到槐樹下面去找那兩個昏昏欲睡的無常。

黑無常兇神惡煞,嚇人得很。白無常一張笑臉,倒像哭喪。

“聽聞鬼差可看到凡人陽壽,不知此事是否屬實?”散仙朝他倆拱了拱手。

黑無常不搭理他。白無常懶懶擡眼問:“你問這個作甚?你從哪座仙山來?”

地府獨立於仙界,不受五山管轄。何況黑白無常是勾魂使者,手下掌管無數小鬼,在地府地位甚高,當然不會正眼看散仙了。散仙想了想,報上師尊名號,沒想到兩個無常臉色一變,肅然起敬。

“原來是仙尊高足。仙尊的事情我們聽說了,還請節哀。”白無常嘴角往下一撇,更像哭了。

“節哀。”黑無常瞪著眼睛。

散仙笑道:“我已節哀,也請兩位不要客氣了。方才所問之事,還請兩位解答。”

白無常道:“上仙說的不錯。不光是我兩個,手下那些小鬼也都能看到凡人陽壽。”

散仙遠遠指著藿香,問:“可否將那人壽命告知與我?”

兩個無常對視一眼。

黑無常粗著嗓子道:“天機不可洩露。”

白無常咧起嘴來:“想必上仙不會說給凡人。”

散仙點頭。兩個無常又對視一眼。

黑無常說:“既然如此。”

白無常接道:“說也無妨。”

兩個無常齊齊望向藿香,黑無常瞪大了眼,白無常張大了嘴。

“奇怪奇怪。”黑無常說。

“你也看不到?”白無常問。

散仙露出了然的神色,拱手道:“謝了二位。”

黑白無常也不多問。那人既然沒有陽壽,也就與他二鬼差無關了。散仙與他倆道別,走出兩步又折了回來。

“如果那人不在眼前,可有法子查他陽壽?”

白無常問:“上仙要查何人?”黑無常已掏出生死簿來。

片刻後。

“原來如此。”散仙點點頭,心下一陣悵然。那事早在他預料之中,如今得到證實,仍不免傷感。然而眼前有更要緊的事,散仙便鄭重拜別二鬼差,重又現了形,回攤前施粥去了。

出城的第三天。人們在不斷死去。

藿香將悲憤深深藏在心中,從不在臉上顯露。忙碌一整天,回帳篷來休息片刻,很快又出去了。到晚上,散仙盛了粥叫他來喝,藿香重重地嘆了口氣。

“今天又死了許多人。”藿香說。

散仙道:“我知道。黑白無常還在附近,恐怕明天要死更多人。”

藿香苦笑:“看來我是太過自大了。閻王叫人三更死,誰敢留人到五更?”

散仙道:“脫下衣服給我看看,你染病沒有。”

藿香遂將衣裳脫個精光,給散仙檢查。散仙看過之後,笑道:“果然沒染上。”

藿香無心去問他那句“果然”。匆匆吃過飯,又提起燈籠去給人看病了。散仙跟出來,見他扶起一位老嫗。老嫗已經神志不清,含糊念著什麽。藿香問話,老嫗都已答不了了。藿香只好一手搭著她脈,一手撫摸她油膩骯臟的白發。

老嫗受到安撫,嘴裏的胡念輕了下來。藿香表情卻越發凝重。

散仙明白他為何如此。已經有小鬼飄了過來,等著收老嫗的魂魄。藿香看不見小鬼,只朝散仙道:“拿針來。”

散仙搖搖頭,低聲道:“救不了了。”

藿香道:“針,快!”

散仙嘆了一聲,遞出針包。藿香托著那老嫗的身子,迅速針刺幾個急救要穴。老嫗已經不說話了,雙目緊閉,幹裂起皮的嘴唇囁嚅著。藿香凝神提撚著銀針以刺激穴位,一手仍搭著老嫗脈搏。

小鬼嘲諷地聳了聳肩。散仙靜靜看著,其他病人也靜靜看著。

過了一會兒,老嫗吐出最後一口氣,渾身都松弛下來。蒼老幹枯的臉終於回歸平靜,她從痛苦中解脫了。

藿香神色一黯,將針都起了,輕輕把她安放在地上。

“回去歇會兒吧。”散仙拍拍藿香肩膀。

藿香低著頭,沙啞道:“沒時間休息,還有病人在……”

散仙伸手在他眼角一拂,溫和道:“回去歇會兒。”

藿香不再拒絕,默然起身,其他病人也沈默地給他讓開一條道。那老嫗就躺在那個地方,沒人去動她,也沒人給蓋個席子。

忽然,有人朝著藿香下跪。

一個接一個的,還有力氣的病人們都朝藿香下跪了。

藿香腳步停了停,沒有回頭,只是快步走回帳篷。散仙跟著他回去,看到這個三十四歲的男人蹲在地上,抱頭痛哭。

第五天。死者堆積成山。

藿香沒有生病,但是無比憔悴。他的胡茬長出來了,頭發淩亂地紮著。好幾天沒洗臉,他整個人都臟兮兮的。臉上白布自然也不罩了,身上混了汗臭血臭,蒼蠅也開始圍著他轉。他看起來已與難民無異。

即便如此他還堅守在病人身邊,給他們清創排膿,餵粥餵藥。

散仙實在看不下去,強行把他丟進河裏。藿香嗆了幾口水,如夢初醒,呆呆地看著散仙。

散仙怒道:“你怎麽跟決明一個德性!給我老老實實地洗澡!吃飯!要是不聽話,我現在就綁你回城!趕緊洗澡,洗完吃飯!”

藿香被他罵得懵了,回過神來,苦笑道:“仙人總能這麽置身事外嗎?”

散仙俯下身,揉了揉他臟亂的頭發,說:“人各有命,你不必自責。你只是醫生,並非神仙。何況仙人尚且無能為力,你已經做得夠好了。明白嗎?”

藿香沈默。

散仙走開兩步,回頭看了他一眼。見他仍一動不動,便嘆了口氣,若有深意地道:“你會跟我回蓬萊的。”

藿香頹然靠著河岸,自嘲道:“回去又如何?即便是仙草,不能救人又有……”話未說完,他忽然眼睛一亮。

散仙撇撇嘴:“你不會想把自己煮了去救人吧?”

“不!”藿香激動得跳起來,身上衣物還在滴水,“我想到個方子!或許能止住瘟疫!我這就去試試!”

散仙眼見著藿香跑遠,忍不住擡頭朝天上看了看。天邊隱隱有片烏雲。

“我這不算洩露天機吧?”散仙惴惴撫胸。

翌日,仍然有許多難民死去。黑白無常帶走一大批亡靈,小鬼還在四處勾魂。

又過一日,病情較輕的難民開始好轉。兩個無常溜達一圈,嘖嘖稱奇。

又三天,無常走了,只留下幾個小鬼收拾殘局。

藿香出城第十一天,沒有人死去。病人身上的膿液流盡,傷口開始愈合。

第十三天……粥不夠吃了。散仙殺進城裏,又強買兩車糧食出來。

第十四天,城裏百姓都開始服用藿香的方子。

……第十八天,城門開了。百姓湧上來,將藿香高高舉起。散仙見他們也要舉自己,嚇得趕緊隱形,百姓們都驚呆了。

縣令連夜派人把藥方送去周圍疫區,並請藿香給藥方起個名字,他要將藥方刻在石頭上,供後人瞻仰(註3)。

藿香問散仙,散仙隨口道:“辟穢湯(註4)?”

方中主藥為藿香,救人者也為藿香。散仙取其芳香辟穢之功,故名。

此方遂流芳百世。藿香名載史冊,散仙卻不敢透露身份——皇帝還不知道散仙來了這裏呢。

全城百姓都感激藿香,藿香卻向縣令請辭了。縣令堅決挽留,藿香只好請散仙帶著他連夜逃跑。

兩人跑到城外,一路大笑。只見明月當空,一片晴朗。明日必是個好天氣。

“我也是時候回去了。”散仙拍拍藿香的肩膀。

藿香問:“回哪裏?蓬萊?”

散仙搖頭:“不,回皇宮。我對你說過,我要在人間停留五十年。”

藿香笑道:“五十年後我早入土了,正好跟你回去。”

“不,未必。”散仙還要說話,天上忽然劃過一道閃電,嚇得他趕緊捂住嘴。藿香見狀,又是哈哈大笑。

“做仙人原來有這麽多規矩。這樣看來,凡人也不錯。”藿香說。

散仙想起那日他問無常的事,心下又是一陣惆悵,不禁嘆道:“凡人一生如白駒過隙,哪裏好了?”

藿香道:“白駒之間,你我也青史留名了。”

散仙笑道:“你青史留名,我可是見忘於世間。也罷,就此別過吧,五十年後再會!”說著轉身要走。

“等等!”藿香追上來,將一本書塞進他手裏,道,“下次見面恐怕物是人非,這書給你,權且留個紀念。”

散仙笑著收下。兩人鄭重對視一眼,分道揚鑣。

走出一段,散仙突然好奇那書是什麽,便就著月光翻起來。忽然發覺有一頁裏夾著棵小小的藥草,那是佩蘭,散仙已經認得出了。

……等等,這是佩蘭!

仙草佩蘭!元神完好的仙草佩蘭!

散仙連忙轉過身去,發現藿香已經走遠了,再也不見蹤跡。散仙回過神來,低頭看那頁書,只見上面寫著:

“凡大醫治病,必當安神定志,無欲無求,先發大慈惻隱之心,誓願普救含靈之苦。若有疾厄來求救者,不得問其貴賤貧富,長幼妍媸,怨親善友,華夷愚智,普同一等,皆如至親之想。亦不得瞻前顧後,自慮吉兇,護惜身命。見彼苦惱,若己有之,深心淒愴。勿避險巇、晝夜寒暑、饑渴疲勞,一心赴救,無作工夫形跡之心。如此可為蒼生大醫,反此則是含靈巨賊。自古名賢治病,多用生命以濟危急,雖曰賤畜貴人,至於愛命,人畜一也,損彼益己,物情同患,況於人乎。夫殺生求生,去生更遠。吾今此方,所以不用生命為藥者,良由此也。其虻蟲、水蛭之屬,市有先死者,則市而用之,不在此例。只如雞卵一物,以其混沌未分,必有大段要急之處,不得已隱忍而用之。能不用者,斯為大哲亦所不及也。其有患瘡痍下痢,臭穢不可瞻視,人所惡見者,但發慚愧、淒憐、憂恤之意,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,是吾之志也(註5)。”

散仙看了半晌,眼睛花了。遂笑著將書與佩蘭收好,踏上漫漫歸程。

註1:出自清代趙學敏《串雅全書》。

註2:傳聞張仲景就是目睹親人接連死於傷寒,才憤而學醫,創作了《傷寒雜病論》,並成為一代醫聖。

註3:其實這一篇改編自史實。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東垣有個方子叫“普濟消毒飲”。當年大頭瘟流行,無藥可醫,死者甚眾。李東垣親自接觸病人,查遍醫書,最終創立了這張方子,拯救了一方百姓。百姓為了紀念他,把普濟消毒飲藥方刻在石頭上。這一藥方也被收進《東垣試效方》。另外,李東垣的學說以補助脾胃為主。當時戰亂紛紛,百姓普遍挨餓,他發現許多疾病都與脾虛有關,因此非常註重脾胃。後世也將他這個流派稱為“補土派”。

註4:這方名當然是我編的……藿香有芳香避穢之效,故名。

註5:出自孫思邈《大醫精誠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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